2010年5月30日 星期日

想像一座城市的方法──西西與她的文字城市

西西是我最推崇的香港作家,她勇於高蹈實驗創新,小說海納西方文學活水(尤其是拉美文學如波赫士、馬奎斯以及卡爾維諾)以及中國傳統說部,其寫作手法涉獵之廣,敘述手法之細膩,是當前華文作家中的佼佼者。西西筆耕多年,香港這座城市一直是她作品中不斷翻新、被敘述的重要主題,如今,人們談起香港文學,總不忘記上西西一筆,她的代表作《我城》儼然成了香港在地文學的代表。


《我城》最初以專欄形式,配以作者自繪插圖,1975年開始逐日連載於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副刊,1979年由素葉出版社首次出版單行本。初讀《我城》的讀者,一定會對此書輕盈開朗的筆調印象深刻,這是因為作者自覺性地「決定寫個活潑的小說,就寫年輕的一代,寫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城,用他們的感覺去感覺,用他們的語言去說話」(節錄自《我城》的序文)。《我城》寫就之時,正值香港經濟大好,整個城市頗有生氣勃勃之勢,因此也影響了此書──嚮往未來、樂觀進取──的基調。論者有謂,《我城》「體現了年輕人美好的質素:開放、樂觀進取、不斷發展、充滿可能」(見何福仁〈我城的一種讀法〉)。

弔詭的是,《我城》的「城」,指的固然是香港,但又未必囿於香港。《我城》中的若干內容都可從七○年代的香港社會獲得「考據」,大者如石油危機(第11章)、人口問題、環境污染、治安問題、以及水荒等,小至升斗小民日常的消遣娛樂、年輕人的衣著打扮,以及書中出現的街道名稱或事物。不過,「城」在經由「我」(西西)的刻意「陌生化」之後,「城」的意義顯得渙散,或者說,「開放」。「我」對自身「身分」的關注,實已超出香港的範疇。王德威認為「《我城》的『我』」愈益膨漲,終而遮掩了『城』的光彩」(見王德威〈都市風情──評西西的美麗大廈〉)。王德威所言,自有其道理,不過他稱此為《我城》的缺失,倒有商榷之處。此外,堪稱作者知音的批評家何福仁也表示西西筆下的城市,基本上可指「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見何福仁〈我城的一種讀法〉)。西西寫故土香港,卻大打模糊仗,是作者的失誤,還是神來之筆?其實不獨有《我城》如此,其他涉及香港(?)的短篇如〈浮城誌異〉、〈肥土鎮的故事〉也有這種現象(關於前者,張系國曾於《七十五年科幻小說選》序中謂:「浮城是香港嗎?我肯定告訴讀者它不是!浮城雖然似乎是香港,其實卻可能是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可以先試著了解西西的創作觀。鄭樹森教授曾云西西的小說除了選材獨到外,其於小說創作上最鍥而不捨的追求,其實是「講故事的方式」(見鄭樹森〈讀西西小說隨想〉)。西西亦曾覆文表示鄭樹森教授的說法「頗得她心」(見西西《母魚》後記)。此外,茲節錄西西的詩作〈可不可以說〉以佐證作者的求變之心:

可不可以說
白菜
雞蛋 
 
胡椒粉? 
(中略)
可不可以說 
訓導主任 
七省巡按 
將軍 
皇帝? 

可不可以說 
龍眼吉祥 
龍鬚糖萬歲萬歲萬萬歲? 
(註:原文無底線

從上引詩作,可見西西力圖打破約定俗成的通行語言,藉由重組排列的方式,賦予文字新意。準此,從此出發來探討西西的小說,應是可行的方向。正是因為西西對於熟悉(日常)語言(敘事)感到不耐,因而在意、追求的是如何使書寫對象從日常的操演中獲得解放,達到一新讀者耳目的效果。「講故事的方式」,因而成為西西銳意革新之處,其筆下的「尋常」往往顯得「非常」。西西寫故土故民,不事寫實主義式的「再現」,以求酷肖其人其事,而選擇以「陌生化」的童言童語、魔幻寓言來重建她心中──名之「我城」、「浮城」,或「肥土鎮」等不一而足──的城市想像。

當然,《我城》的「陌生化」手法,最顯著者,來自於它的敘述文字與人物語言。不過最值得推敲之處,是西西企圖透過「我」的眼光來呈現香港,最終反而遠離了香港,而趨向一個渙散不明的所在/城市。作家書寫城市,而所書寫的城市未必是書寫的終極所指,西西這個看似相悖的結論,其實饒富興味。香港因為歷史背景與地理因素,成為了各色文化交會之樞紐,不但華洋同處、東西交混,更是南北往來的必經之地,如此一來,香港文化總是處於開放、變動,乃至於混雜的狀態,勢必難以定於一尊。羅蘭巴特論城市,以為城市即文本,人們生活在其中,透過居住、漫步等其他種種活動,不斷書寫之。香港的複雜的文化狀態,使得它本身就是一個開放、「可寫的」(writerly)文本,正如董啟章所言:「虛構(fiction),是維多利亞城,乃至所有城市的本質;而城市的地圖,亦必然是一部自我擴充、修改、掩飾、推翻的小說」(見董啟章《地圖集:一個想像城市的考古學》)。

香港之於西西,是生息依存的所在,更是自由戲耍的空間。其後的〈肥土鎮的故事〉、〈浮城誌異〉更是「遊戲」意味濃厚之作。前者寫肥/飛/浮土鎮的興盛衰亡,其中的大起大落可是西西對香港「九七大限」的焦慮?有趣的是,「肥土鎮」發展史自傳說中展開,又在突然的暴風雨中化為烏有,在在讓人想起馬奎斯《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至於後者,西西藉著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十三幅畫作,敷衍「浮城」浮沉記。十三幅圖畫配以十三篇極短小說,無疑是西西拿手的圖文交會的又一次精彩演出。其中不但圖畫與文字相輔相成,各篇小說之間其實也互為註解,卻也互相註銷:浮城的來歷不明,其存在是一項奇蹟、一個集體性的夢境,還是一則假象?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篇〈窗子〉結尾預告馬格利特畫展即將「下檔」,換上「蒙娜麗莎」,是否暗示「浮城」傳奇也將隨之下場?小說雖然想像超奇,卻不見輕盈,如同這座城市雖然飄浮於空中,城民卻不見飛翔的自由,反而時有危墜之感。君不見幾乎每篇小說的結尾都是以疑問或不確定的語氣作結,尤其是〈時間〉一篇的結尾:「時間總是令人焦慮,時間一(到)將會怎樣,人們可以透過鏡子看見未來的面貌麼?」所謂「時間」可是遙指「九七大限」?我以為〈肥土〉、〈浮城〉寫來雖讓人嘖嘖稱奇,背後所透出的焦慮卻較《我城》來得強烈,《我城》中的肯定自信甚至轉為了飄忽徬徨。

這大概是西西小說最大的弔詭了,愈是有話要說,卻愈寫得偏離寫實,西西舉重若輕、以虛擊實,用心安在?頗值得探討。儘管小說出入奇幻異想之間,畢竟遮掩不了西西對於香港的焦慮情感。王德威曾質疑西西「清涼遒勁的風格,也許遙指一種自我壓抑而非超脫的境界」(見王〈冰雕的世界──評西西的《母魚》〉),又以為以〈肥土鎮〉為延伸的長篇《飛氈》,其終章「有不少人、事頭緒,沒有交代清楚」,認為此作品尾末是「逃逸」而非「飛揚」,並以施叔青「香港三部曲」相較,稱《飛氈》是「由色入空」(見王〈世紀末的長篇家族〉)。王的說法讓人想起了王國維對姜夔詞「有格無情」、「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的批評。詞人個性放曠,自然情淺,至於小說家是否能作如是觀?我以為西西小說的這種「弔詭」現象,反而是其吸引人之處,它賦予了讀者隨意進出的表演性、參與性(performance、participation)。花之所以為花,之所以為美,正是因為霧漫其間,讀者可以出入其中伸手摘取,更可以選擇隔霧觀花。西西從不把文字當作純淨的介質,反而看透了文字的不可會意與遊戲性,當其他作家抱守著文字能夠等同、反映現實的舊招牌時,西西想必會覺得無趣大打呵欠吧?在見怪不怪的後現代狀況中,西西的後現代姿態,置於寫實是尚的中文小說中竟反而顯得古怪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