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園》實在是李昂的平庸之作,然則此書卻受到學界高度注目,幾位名家紛紛撰文評論之,想來是因為此書話題性十足,可資學院內的評論家取徑,諸如女性主義,國族論述,傷痕書寫與白色恐怖均可於書中發掘。李昂的創作一向與學院理論「關係密切」,美言是時令當鮮,說難聽點則是理論先行,易於斲傷小說敘事的完整性。但李昂畢竟是大家,雖有此弊病,其作仍值得一讀。
《迷園》一方面企圖透過女主角朱影紅與男主角林西庚的情/性愛糾葛,思辨女性主體性於情慾中確立的可能;另一方面,小說則以女主角的祖產「菡園」影射台灣本土,當朱影紅的父親把園中的中國植物剷除,換上「台灣土種」之時,台灣人當家作主的政治隱喻簡直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小說中兩條主線相互纏繞,而以二線結合作收:最末朱影紅「狩得」林西庚,並借著林金錢資助買回菡園,且將菡園捐為公眾使用(此中還政於民的寓意甚明)。我們很難說朱影紅的女性主體是否得以實現,畢竟在小說的前半部,她(不論在身心上)處處迎合林西庚的男性霸權,其中尤以朱影紅對林的陽具崇拜至為顯著,然而到了二人回到菡園時,朱影紅與林西庚權力關係已悄然改變,前者不再以後者為中心,她看似擺落了林西庚的父權宰制,而林的陽痿則讓此一陰盛陽衰的權力關係更為明顯。在這一點上,李昂其實陷入了男女二元對立的結構之中:女性的昂揚得倚賴男性的委靡。儘管如此,朱影紅的女性主體果真確立了嗎?恐怕未必。朱影紅不過是投靠到另一個父權體制──她父親念茲在茲的菡園──長久以來為陽性把持的國族論述之中。朱父由於曾受政治迫害,後半生遂成廢人,只能耽溺於己身的戀物癖,欲振乏力,也由於朱影紅兩位哥哥的缺席,使得朱父將菡園的前途交付於朱影紅手中。值得注意的是,被去勢化的朱父與不在場的兄弟顯然又是李昂男女二元對立的小說架構,前者之衰造就了後者之盛。然而這位被作者閹割、無用的父親卻成了小說中揮之不去的幽靈,是他,教導朱影紅知識與政治啟蒙;是他,要朱影紅歸國重整菡園。而朱影紅毫無選擇地承受父命,甚至而後也必須靠林西庚的資助買回菡園,其主體性恐怕所剩無幾。象徵台灣原鄉與父權封建化身的菡園畢竟囚錮了朱,使得小說最終仍是國族論述掩蓋了女性主體(當然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思考,朱影紅畢竟還是憑藉著女流之姿重振了菡園(台灣),無論她的手段為何。然而朱影紅看似充滿主體性動能的所作所為籠罩在男性的去勢跟缺席之下,使得她成為女性歷史上的「特例」而非「常態」,因而這樣的思考只怕過於薄弱,難以服人)。
情慾與政治間的綿密糾纏是《迷園》最引人注目之處(儘管那些情慾場面在我輩讀者看來只能算是「小兒科」),但小說中寫得最好的部份卻是情慾的政治化,而非政治的情慾化。小說前半部鋪陳朱影紅與林西庚之間獵與被獵的關係,曲折可觀。話雖如此,這般的描寫其實不脫張愛玲的陰影,甚至部份張派作家都能有此火候。《迷園》畢竟是李昂的過度之作,有不少失手之處。李昂小說中關於女性主體與國族論述間此消彼長的關係,要到她的「戴貞操帶的魔鬼系列」才有進一步的論辯,此一系列雖然還是鑿斧過深,但仍較《迷園》來得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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